15
又想起教宗的棺材,那只停放於圣彼得广场上简朴至极的木箱。
紧贴着慈母般的大地,其上是淡蓝色的春风、自由安详的鸽群、如女声合唱般圣洁又深邃的天宆。
一切安排皆缘自梵蒂冈传统以及教宗本人遗嘱:历代教宗皆安放於一具不加修饰的柏木箱,教宗还特别嘱咐要“素棺”放入大地,并在棺盖上撒一捧祖国波兰大地的泥土。
走笔至此,一线晨光渐照亮思维的小径:水晶棺与素棺,奢华简朴倒在其次,其深在的意义是死亡——如何理解并面对死亡。
教宗是波兰人,出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焦土之上,曾先后生活于德国纳粹和共产制度之下。纳粹杀害了600万犹太人,还使更多的人死於战争。横跨欧亚大陆的共产极权,使超过一亿人死於屠杀、秘密处决、监禁、苦役、街头暴力和人为大饥馑。教宗曾如是说:“在我们这个世紀里,不幸出現了两个极权体制:带来战争及集中营的纳粹主义、带来高压及恐怖统治的共产主义。可以说,我是从內部来认识他们的。”这种亲临现场的悲剧性经历,必然使他对人的自由,人的死亡产生至为深切的关怀。
教宗个人也多次与死亡相对。在那些四目凝望之际,应该比我们更深地洞悉了死亡的秘密。
教宗早年生涯一直笼罩在亲人死亡的阴影中。童年丧母,少年失兄,青年亡父,自此孑然一身。十五岁时,一位玩伴拿捡来的手枪开玩笑地朝他扣动扳机,子弹从头边呼啸而过。十九岁那年,和父亲在逃难途中遭到德国飞机贴地扫射,弹如飞蝗,死生一线。二十岁在采石场服劳役,崩落的岩石砸死了身边的工友。二十三岁遭遇两次严重车祸,其中一次是被德军重型卡车撞成重伤,昏死在路边排水沟,被一位不知名的女人救起。六十一岁在梵蒂冈遇刺,刺客近距离连开两枪。
那末,对他来说,死亡是什么呢?
16
“不要害怕。(Be Not Afraid.)”
“不要害怕”,这是他当选为教宗之后对人们所说的第一句话。
从那时起,这一句“不要害怕”就成了他的口头语,成了他标帜性的语言,成了他对基督教世界以及全人类的不断重复的伟大召唤。他以此激励普天之下受苦受难者,也以此真诚自勉。教宗在位26年,是近世纪任职最长的一位。如果你眼睁睁看见他从体魄强健、精力过人的盛年逐渐老去,日益虚弱不堪,眼睁睁看着他艰难挣扎,临近死亡,却依旧在那里永远念叨“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你就不得不认真思索一番此话之真意。
如同太阳与地球的关系决定了白昼与黑夜,上帝与人的互动则分出了信仰与虚无。不要害怕饥饿、匮乏、压迫、凌辱、不要害怕人世所加诸於我们的一切苦难。也不要害怕自私、贪婪、软弱、仇恨,不要害怕我们内心深处不时涌动的种种罪恶。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一切。你只须敞开心扉,接纳那位伟大的爱的使者耶稣基督。——《圣经》坚定不移地宣称:“在爱里没有惧怕”。
在母亲怀中没有害怕。
是啊,在生命的创造者、爱的恩赐者上帝怀中,你害怕什么呢?
初代门徒约翰曾用一句话简约概括《圣经》救赎真理:“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这位约翰,就是亲临耶稣殉难现场,并接受耶稣气绝前最后嘱托,把玛丽亚奉为生母的那位约翰。也就是追随耶稣之前在加利利海上打渔为生的渔夫约翰,《约翰福音》的作者约翰,十二使徒中唯一没有被钉十字架或砍头的约翰。公元96年,约翰从流放地拔摩海岛回到小亚细亚的以弗所城,在那里继续传讲耶稣的生平和思想。其时他已近90高龄,年迈体衰,只能请人抬到聚会之处。每次讲道都要说:“孩子们哪,你们要彼此相爱!”最后一次讲道,也是阐释这一句话。讲完之后,就在讲台上安然谢世。
——讲述一珠玫瑰,使徒约翰始于根系,教宗约翰则始于繁花摇曳的枝头。
这是同一株爱的玫瑰。
17
1979年,教宗当选后第一次回到自己故乡。所到之处万人空巷,整个波兰社会为之撼动。其时,社会主义波兰正陷于迷茫与绝望,工人运动惨遭镇压的流血场面仍叫人心有余悸。教宗在布道及各种场合,直接向上千万信众发出“不要害怕”的呼召。他对饱受欺凌的同胞说:“你们是人,你们有尊严,你们不该卑躬屈膝。”他犹如一股自由的信风席卷波兰,驱走恐惧,带来信仰、希望和爱。
次年,民主运动狂飙再起,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工人的罢工震动世界。名不见经传的电工瓦文萨登上历史舞台,成为波兰的勇气与希望。
瓦文萨始终把教宗视为最可信托的精神领袖,在他政治生涯跌落低谷时期,曾与教宗在一片树林中秘密会面,没有政治密谋而唯有灵魂的倾诉。瓦文萨向教宗坦陈内心深处的隐秘,说最令人苦痛不堪的尚不是政治挫折,而是心中对权势者挥之不去的仇恨。他备受熬煎,如被囚禁于心灵的地狱。教宗对瓦文萨推心置腹,用上帝之爱劝勉他,鼓舞他凭借神的力量驱逐灵魂中的黑暗。他为他祈祷,祝愿他像耶稣那样“爱仇敌”,宽恕那些曾以不义、欺凌来对待自己的人。没有采访,没有记录,不知道说了哪些话。但我猜想,教宗一定会轻轻地念叨“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在爱里没有惧怕……”
感人的一幕。
两个被爱所洗净的灵魂。
18
1981年5月13日下午5时许,教宗乘一辆白色敞篷车,在圣彼得广场上徐行,向众多朝圣者亲切致意。不同肤色、性别、甚至不同政见与宗教的人,看到这位慈爱的老人,都会加入那热情不息的欢呼:“John-Paul-Two,We-Love-You!”(约翰-保罗-二世,我们-爱-您!)车停下来,教宗从一对年轻父母手中抱起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女孩莎拉,并把她高举起,连同女孩儿手中牵着的幸福的红气球。他刚把身穿粉红色衣裙的小莎拉还给父母,枪声响起,鸽群惊飞……紧接着又是一记枪响,教宗倒下,鲜血从白袍上透出。教宗喃喃道:“玛丽亚,我的圣母!玛丽亚,我的圣母!”第一颗子弹打断了大肠和小肠,穿出体外,落在车上。第二颗子弹打伤了右肘和左手食指,然后击伤了两个美国女人。由于失血过多,情况危殆,教廷为他举行了临终仪式。五个多小时手术抢救,生命方得以挽回。
之前一月余,里根总统遇刺。子弹也是从距离主动脉几毫米的位置穿过。这两位曾七次晤谈的老友咸以为大难不死是上帝的旨意,用教宗的话来说,就是“一只手扣动了扳机,另一只手却改变了子弹的方向。”因为神所赋予他们的结束共产邪恶这一伟大使命尚未完成。
遇刺第四天,教宗在病榻上录制了一篇简短谈话,通过扩音器向守候在广场上的民众播放。声音柔弱安详:“我为那个枪击我的弟兄祈祷。我已经诚挚地宽恕了他。”教宗的这位弟兄,是保加利亚雇佣的土耳其枪手,保加利亚背后,是最关心教宗健康的老朋友苏联克格勃。痊愈之后,教宗专诚去牢房看望那位正在服刑的青年杀手。一间窄小的囚室,密密的铁柱割碎了窗外的阳光。令教宗极为惊讶的是,凶手头一句话竟然是:“您为什么没死?”他说他知道自己是瞄得很准的,理当一枪毙命。老人拉他坐下,说我们今天的会面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是兄弟式的。他低下头,与青年交谈。年轻人顾不上请求宽恕,却陷入某种巨大惊恐。他觉得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庇护受害者,那是一位女神,一位将要审判并处死他的女神。教宗一手与年轻人相握,另一只手扶住他肩,轻声为他祷告、祝福。从凶手的眼睛里能看出一种心灵的震撼。最后,年轻人低下头,亲吻老人的手。
事隔二十多年,尚在狱中服刑的凶手听闻教宗一病不起,便委托律师和意大利通讯社向教宗转交一封亲笔信,祝老人早日康复,愿上帝赐予他健康和神奇的力量。
19
1992年的一天,特瑞莎修女忽然来到教宗面前,请求祝福。其时,教宗正与一些年轻人谈心。他一面请特瑞莎修女落座,一面对青年们解释,她就要去一个内战中的国家。无须更多说明,人们都明白特瑞莎修女将前往的是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那里战火正炽。前南斯拉夫解体之后,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和穆斯林之间爆发种族战争,动用重炮、坦克装甲车甚至多管火箭炮和飞机,直杀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城市在战火中崩塌燃烧,难民如洪水四处奔逃,种族屠杀和大规模强奸震惊世界。
辞别教宗之后,特瑞莎修女带着老人的祝福与托付,双手抱着一支半人多高、杯口粗细的特制复活节蜡烛,进入巴尔干战场。她恳求,在这支绘有圣母像的蜡烛燃尽之前,交战双方停火,给她一点点时间去解救无辜无助的孤儿。蜡烛是下午4时点燃的,至5时,枪炮声完全止息。特瑞莎修女进入被围困的医院和救助机构,救出70余名孤儿、残疾儿,其中大多数是穆斯林。
为制止波黑种族屠杀,教宗创立了一个新概念,叫“人道干预”。他的愤怒谴责,嗓音嘶哑的呼吁,传到了萨拉热窝的地下室,传到了维和部队隔离的“保护区”,给深陷於黑暗和种族仇恨中的人们带来希望和安慰。
20
“在爱里没有惧怕”,对教宗而言,这不仅是一个真理的启示,也是终生践行的生活准则。“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这不仅是对他人的劝勉,也是对自己的誓约。因此,他义无反顾地承担起基督教群体在悠长历史中所犯下的种种罪行与过失——
数百年前,教会曾参与非洲奴隶贩卖。1991年早春时节,教宗代表天主教向上帝和非洲人请求宽恕。
三百多年前,物理学家伽利略曾遭受教会的异端审判。1992年秋,教宗公开为伽利略平反,并表示道歉。
千年以来,基督教不断迫害犹太人,把耶酥之死归罪於整个犹太民族。2000年春,教宗历史性访问耶路撒冷,到犹太圣殿遗址前忏悔,把一封致歉信放进 “哭墙”上巨石的缝隙,请求上帝宽恕基督徒对犹太人所犯下的一切罪行。他的手颤抖着,如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他越过台伯河,越过历任教宗的足迹,走进那些最古老的犹太教堂,对话、忏悔、呼吁和解。亲临者回忆,保罗二世演讲时,时常难以自持。当那首犹太圣歌,那首犹太人从出生一直唱到死,唱到毒气室门口的圣歌《我相信》响起来,教宗更难掩悲戚。当歌声渐次高亢响亮之际,他便情不能禁地鞠躬谢罪,并以手掩面。
在飞往里约热内卢的飞机上,随行记者和教宗谈起他愈来愈频密的忏悔行动。教宗温和地发了句牢骚,说,有趣的是,他代表天主教不断地忏悔,请求宽恕,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也许理当如此吧……”我不能要求这种忏悔求恕的行为必须是双向的,哪怕不断悔罪使天主教遭人误解,处于尴尬状态。因为不断认罪悔改是圣经真理所要求的。
千禧年之初,教宗以一项史无前例的举动感动了全世界。他在圣彼得大教堂举行的庄严仪式上,发表文告,真诚忏悔并祈求上帝宽赦历代天主教会所犯下的诸般罪过。其中包括背离圣经,强迫教徒悔罪;十字军东征烧杀掳掠;宗教裁判所迫害异端;分裂基督教;敌视犹太教,对犹太人惨遭种族灭绝保持沉默;强行传教,侵害原住民;贬抑女性地位与尊严;对诸多社会问题漠不关心,等等。最后,他拄着杖,蹒跚着行至一座耶稣受难雕像前,亲吻耶稣的脚,以此宣示认罪之真诚。
——千载之罪、普世之过,他那老迈之躯能承担得起吗?
有一张照片,在教宗辞世后制成邮票——
低垂苍老的头,双唇微翕,说不清在啜泣或祷告,也许是啜泣着祷告。歪扭的面庞上一道道皱纹,如悲悯之泪冲刷出的大山的沟壑,如被愁苦之浪撞得支离破碎的海边的岩石,如忏悔之火焚烤过的伤痕累累的树皮。白发凌乱的额头无力地抵靠着权杖,衰老的躯体勉力支撑,一如沉浸於丧子之痛不可自拔的老父。有大风刮起,银色的丝质长袍猛烈飞起,宛若一只受伤的巨鸟挣扎着展开一翼……
这面容和躯体所透露出的情感,恰与权杖上端耶稣受难像呼应,那就是承担与悲悯、价值和意义,那就是在一个柔弱的肉体里因爱而生的灵魂的力量。
这是一幅绝美的经典之作。
在这赤裸的灵魂面前,你无法不为之深深打动。
尘世上如此之多的罪恶,他一风烛残年的老人,担得动吗?
当然担不动。
他的额羸弱地贴靠着杖端十字架上的耶稣:担不动的苦难他要交给他。
他一定是在哭泣着对自己念叨: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21
人们常在心里闪过一个疑问:为何教宗的面容总是很悲戚、愁苦?
有位记者则把这一不解上升为尖锐指责:为何教宗还要把他最后的痛苦展现给世界,为何他不早日退位?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以为,这是一个无知到令人惭愧的问题,几乎相当于责问教宗为何要作“痛苦秀”,譬如性感女星们总要“不经意地”乍现裙底风光。居然,一位“接近教宗的人士”作出了如下解释:我们的教宗愿意永远和世人在一起,只有世人给他带来安慰。他要像耶酥基督那样,把他的痛苦和受难展现在人们眼前,给人们留下难忘的印象。
我斗胆质疑这一解释。教宗和他的神都不是“展现”型人物,不是演员,不作秀。圣者的一生,就是从形体走向精神,从芜杂走向单纯,从表现走向率真。他们的满面苦相,实在是缘自内心深处的悲悯——
圣城耶路撒冷,纳粹大屠杀纪念馆。纪念大厅四墙以未经雕凿的大石垒成,气氛压抑。两名随从抬着花圈,走向黑色大理石卧碑。教宗拄杖随后,步履颠跛。他亲手点燃如下致辞:“在这座纪念馆里,我们的心灵亟须静默,在静默中追忆。我们要在静默中,设法为涌现的记忆找出一个意义。我们保持静默,是因为没有任何言语,足以表现出大屠杀的悲痛历史。”有小唱诗班在轻声哼唱。老人面色凝重,长时间沉默无语,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抖颤。
乍得,俗称“非洲死亡之心”,非洲中部那个极端贫穷而腐败的国家。越野车在沙漠上行驶,一个仅有几座小土房的村落进入视野。教宗吩咐停车,走进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土屋,去看,去沉思,去理解,目光惊讶而沉痛。从此,从乍得这个被人世所遗忘的小小村落,教宗开始不倦地讲述黑色非洲的苦难和世界的责任。
在巴西,那个在苍翠山峰耸立着巨大耶稣雕像的信仰的巴西、热情奔放的巴西,教宗走进最潦倒绝望的贫民窟。面前所展现的,是超出想象力的恐怖的穷困。他睁大眼睛,不断向四面张望,痛苦而无助。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才能把人们从这绝境中拯救出来。他颤巍巍摘下自己的戒指,送给遇见的一个不知名姓的穷人。随行者大吃一惊,那是教宗的戒指呀!这位在精神世界最有权势的人,那一刻显然深感无力。那张如苦瓜般皱纹纵横的脸上,流淌着难掩的忏悔与自责。
在哥伦比亚,这个孕育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的国家,混血的姑娘容颜姣好,加勒比海深蓝色的浪涛拍打着鲜花丛生的崖岸。风水流转,《百年孤独》中所描写过的那些对印第安人、黑人、穷人、妇女儿童的不义却依然存在。在一个公开集会上,一位部落首领抛开官方事先核准过的讲稿,直陈社会不公。当地教会人士制止不住,冲上讲台要抢夺麦克风。教宗神色冷峻,大声说:“让他讲!”全场肃然。主啊,您让我放牧您的羊群,可他们还在百年的孤独中挣扎……
22
约翰·保罗二世是历史上出行最多的一位教宗。在担任圣职的26年里,这位通晓八种语言的传道者,发表了3000多次演讲,访问了127个国家,路程合计100多万公里,相当於地球到月亮距离的3倍。可谓足迹所至,无远弗届。以至於那些以奔走为业的记者,也尊崇地称他为“飞行的圣座”。 这位“上帝的众仆之仆”,拄着他的杖,风尘仆仆躜行于途,一直走到老病侵寻的暮年走到死。一如旧约时代,先知摩西拄着牧杖,带领百万奴隶出埃及、过红海走向自由之地,走向自己的死亡。千禧之年,教宗登上西奈山巅,迎着三千多年前吹拂过摩西的高原之风,远眺上帝应许之地。那一刻,他定然如摩西一样感悟到岁月无情。
再也走不动了。垂垂老矣。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酷爱足球、滑雪、登山、游泳、划船的运动健将。家乡斯卡瓦河洪水泛滥时往返横渡如得水蛟龙之强健,已成流水落花之忆。往昔1 米8身高,80公斤体重,标准运动员身材,如今已是弯腰曲背,步履支离。神拿走了他的青春英俊,把他变得跟自己一样丑陋。他的公开演讲已令人目不忍睹:手在抖,讲稿在抖,话筒在抖。语音含混不清了,面部表情也僵硬迟钝了。那一年,在他的出生之地,一个露天大型集会上,参与表演的少年们唱起了“祝您长命百岁”,他颤抖着嘟囔了一句“说来容易,做起来难!”短暂静默之后,掌声骤起,全场笑翻……
死亡迫近了。他不怕死吗?
2005年早春,罗马时间4月2日晚9时许,一代教宗约翰·保罗二世溘然长逝,享年八十四岁。
他死于春天,复活节之后,万物复苏的季节。
23
在人生的尽头,他仍然安详喜乐。他安慰身边的助手们不要为他流泪,“我很快乐,你们也要一样,让我们一起欢欣祷告。”一位意大利红衣主教在与教宗作最后告别之后,出来告诉人们,教宗躺在铺上纯白被单的大床上,身上插满各种管子和医疗仪器,已不能说话,但“我被他那动人的笑容迷住了。”
广场上燃起了繁星般烛光。
有人说,让我们点几支蜡烛,照亮他通往天堂的路,就像他过去26年来为我们所做的一样。有人说,他不只在活着的時候是我们的典范,现在,他更在教导我们如何走向死亡。
每天晚上,老教宗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打开卧室窗户,眺望灯火不熄的罗马,并举起双手为罗马的人与城祝福。在生命已进入倒计数时,他请求助手搀扶他走到窗前,向圣彼得广场上成千上万的守夜者做例行的祝福。他鼓足最后力量,只说出了一个单词:“阿门”,然后无力倒下。——正如使徒保罗所定义:“爱是永不止息。”
我们没有想到,在耶稣之后,在现实世界有幸见到如此美好的人性。他是耶稣的影子。他预先把天堂展示给我们。与他同世真是上帝赐予我们的格外的恩典。
弥留时刻,教宗在昏迷中说了一句波兰话:“请让我进入天父的家。”他还说了这样一句:“I have looked for you. Now you have come to me. And I thank you.”有人说,这是过去教宗对青年们多次重复的一句话:“我曾寻找你们,现在你们到我这里来。谢谢你们!”有人说,那是他已经看到了耶稣的荣光:“我曾寻找您,现在您来到我面前。谢谢您!”后一种解读或许更切近事实。
一位梵蒂冈主教说:“他已经看到并且触摸到神。”
人世的重负已然放下。现在是与神独对的时刻了。
——数年前,教宗曾写过如下祷词:
“当我们‘过世’的时刻确实到来之际,求赐我们能坦然相待,对身后一切,没有放不下的遗憾。在寻觅您如此长久之后再与您相遇,我们会跟那些带着信仰与希望先我们而去的人一样,重获我们在人世间认为真正美好的一切!”
钟声响起。
天堂之门已经打开。
梵蒂冈发言人宣布:“我们热爱的圣父约翰·保罗二世已回到他的故乡。让我们为他祈祷。”
索达诺大主教同聚集在圣彼得广场的人们一起,含泪为教宗祈祷。
紧接着,数万人爆发出如海潮般的没有休止的欢呼声。
这是人类生命史上至为辉煌的一刻。
大主教说:“愿永恒之光照耀他,愿他在平和中安睡。”
在灿烂光辉的欢呼声中,死亡不再可怕,而确凿是投向一個慈爱的怀抱。
24
梵蒂冈宣布:葬礼于六天之后举行。
美国总统乔治·布什是第一位抵达罗马的国家元首。同行者有夫人劳拉、国务卿赖斯及两位前总统老布什和克林顿。这个由三位总统、一位总统夫人一位国务卿组成的代表团在教宗遗体前集体下跪。曾多次被教宗严词批评的布什总统说:“世界失去了一位为人类自由而战的人。”“我们将永远记住这位谦卑、智慧、无所畏惧的神父。他成为历史上伟大的道德领袖之一。我们感激神为我们送来了这样一个人:他是波兰的儿子,并成为罗马的主教及世代追念的英雄。”
促成波兰共产党倒台的历史功勋,按照瓦文萨的说法,“50%归教宗,30%归波兰人民,20%归里根、撒切尔、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戈尔巴乔夫则说:“没有教宗的努力和角色,东欧的变化是不可能的。”
教宗约翰·保罗二世推动了波兰的自由运动,引发了东欧特别是苏联的共产党总崩溃。由此,冷战终结,人类从核末日的阴影下得到拯救。
教宗之死,标志着以残暴著称的二十世纪正式落幕。
四月八日,有60万人涌入圣彼得大广场,为教宗送行。
另一个自发形成的分会场是他的故乡瓦多维采、奥斯威辛集中营所在地克拉科夫、首都华沙和整个波兰。仅瓦多维采一地便聚集了80万人,挤满了广场和主要街道,收看特大屏幕电视转播,为他们慈爱的父亲和忠诚的儿子送行。
这一天,波兰全国歇业,建筑物上街树上到处垂挂了沉重黑纱。当罗马葬礼开始的时刻,华沙无名战士墓六座古炮台同时鸣放26响礼炮,以纪念教宗在位的 26年。
罗马。
在管风琴奏出的圣乐中,12个身穿黑色大礼服的人抬着教宗的素棺从圣彼得大教堂正门的阴影走出。当那个简单朴素的柏木箱刚刚走进明媚如初恋少女的阳光,走进罗马的视线——
掌声响起来,经久不息……
广场上60万民众以及各国元首、特使全体起立恭迎。
素棺被放置于一块红色地毯上,紧贴地面。棺盖上放了一本打开的大红封面的《圣经》。
这是一个早春时节,春风骀荡。
合唱队唱起了安魂曲:“赐给他永远安息,主啊……”
主教们头戴白色礼冠,身披深红法袍,鱼贯进入广场。一浪强风袭来,把他们的红袍吹得凌乱不堪,有人赶紧伸手护住高高的礼冠,有的则已经脱落,茫然不知去向。棺盖上摊开的《圣经》被吹起十数页,每页都呈完美弓形,如满风之帆。
弥撒讲道中,主祭的拉辛格大主教(后来的新任教宗)回顾了约翰·保罗二世简短生平及一生业绩,最后说道:“热爱基督是我们敬爱的教宗的力量泉源,凡是看过他祈祷,听过他讲道的人都知道。正是因他深深地根植于基督心中,所以他能够承受那超越人力的重担……就在他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复活节,他仍然强忍病痛出现在他的书房窗口,祝福罗马和全世界。我们深信,我们敬爱的教宗现在正伫立在天父家窗口,从那里看着我们并为我们祈福……”拉辛格以口音很重的意大利语说:“今天我们将他的遗体埋在地下,犹如不朽的种子——我们的心满怀悲伤,然而同时也充满了喜乐的希望与深深的感激!”
大主教的话激起一阵又一阵掌声。
人们齐声高呼:“立即封圣!立即封圣!立即封圣……”前后持续五分多钟。
弥撒结束后,宿怨甚深的东西方主教们一起主持了告别仪式。最后,十二位抬灵人再次入场,抬起素棺,缓慢地走向圣保罗大教堂。在即将进入殿门之际,抬灵柩的人们把教宗的素棺转向广场大众。所有的人都意识到,最后告别的时候到了——
掌声骤起,如浪如潮,绵延不绝,长达十五分钟……
钟声齐鸣……
在全球数十亿人注目下,教宗约翰·保罗二世的灵柩经过那几棵在春风中如醉如痴的棕榈,消失在殿门深红色帐幕中。
在春天在复活的季节,他满怀信心、希望与爱离我们而去。
那棕榈是胜利的象征。近两千年前,耶稣进入耶路撒冷,走向他一生中最辉煌之顶点,走向十字架酷刑,走向复活,就是踏着万民为他铺下的棕榈叶之路。
谢谢您,教宗!感谢您战胜死亡,感谢您教我们如何面对死亡!
神必将“凭借那叫万有归服的大能,将我们这卑贱的身体改变形状,和他自己荣耀的身体相似。”(《圣经·菲立比书》)
25
教宗的素棺带给我长久的心灵激荡,如一粒埋进泥土的种籽,静候着春雨降临。几年后,我感到内心涌动起某种诉说的欲望,那颗不经意间撒落的种籽悄然萌发。当我把这些棺材的故事连缀成篇,就看出了高贵与鄙俗、谦卑与狂傲、慈爱与残暴、信仰与虚无之间判若云泥的分野。
我脱离了原初的构思,从素棺写到水晶棺再写到教宗其人。我追随着那个水晶般纯净透亮的灵魂,在波兰的阳光下高举起人类自由的旗帜,在梵蒂冈的窗口凝望圣洁的鸽群,在周三接见日拥抱着热泪盈眶的悔改的妓女,在青年们的舞场上手舞足蹈,在耶路撒冷残存的“哭墙”前低首忏悔,在记者面前做一个俏皮的怪样,在馨香宁静的私人祈祷室沉思叹息,在马尼拉世界青年节上接受川流不息的致敬,一任青年们的泪水浸透了纯白的教袍……
对于有些人,死亡是不可抵御的腐烂,是万有之灭,是永恒之死。而对于有些人,死亡却是通往新世界的再生之路。不经意间,我窥视了一个难以打破的上帝的奥秘。虽然我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但保罗二世,这位泥土所造的谦卑者,这位“众仆之仆”所给予我的感动是长存的。
我耳边将永远回响圣彼得广场上的欢呼:“John-Paul-Two,We-Love-You!”
还有那为教宗送行的如海浪奔涌绵延的掌声。
我相信他已经重获“我们在人世间认为真正美好的一切!”
正如使徒保罗那坚如磐石的字句:旧世已过,看,一切都焕然更新!(《圣经·哥林多后书》)
写于2009年感恩节前后
旬日雨雪漫漫
大地吸足了雨水,后院小河满了,水塘湖泊满了,远处的波多马克河也满了
春天准备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