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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旧事之霍姑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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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7 13:02: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原本宁静的一个山村,如今居然也在大规模建设的潮流中,即将消失。
         
  老家地处偏僻,深藏在山间。前些天接到信息,说将在那里建设一个大的工业园区。范围之内,树木田地、房屋坟墓,都将被夷为平地。
         
  一边在关于补偿讨价还价,一边,几位健在的老人,在商议着要将几代先人的祖坟,迁移别处。
           
  年前探视年近九旬的老祖母。说起关于迁墓的事情,一些尘封近百年的故事,在闲谈中,渐渐重新提起。


  老式的火塘,是土砖坯围城的一个圆圈。一个巨大的树根,似乎在经年燃烧。上方永远吊着一个烟熏漆黑的铜壶。
         
  跳跃的火光,映照在老祖母布满皱褶的脸上。祖母给燃烧的树根和木柴,重新构架了一下,火苗旺了一些。
               
  老祖母钳起一块火炭,点燃了香烟。深深的吸了一口,出了一回神,对父亲悠悠的说:“迁坟的时候,你们要记得,霍姑太太的坟墓,一定要安置好。”,父亲“嗯”了一声,说:“知道的。”。
              
  我侧面看过去,分明看到老祖母眼睛里的盈盈泪光。
            
                 
  霍姑太太是随家的一个先人,因曾嫁入南门霍家,都称之为霍姑太太。按照辈分,高出我四辈。我的祖父,应称呼她为姑妈。为叙述方便,按她的排行,我且称之为随四娘。

      宜昌城曾经有个大户,姓霍。霍家早年曾经入仕为官,老太爷是同治年间的进士,曾在户部做到了二品侍郎。后来老太爷看大清气数,就告了老。还乡之后,除了教授子侄们念书,还特意教养长子霍顺章经商。那时候,经商是不为正统意识所接受的。读书人不齿商贾,认为为商者,从属于下九流。非圣人之道也。
         
  霍老太爷多年官奉积蓄,在告老时,朝廷又有大笔封赏安置,就有了一笔极大的现银。霍顺章自幼读书聪慧,且不是念死书的胚子,天生就有经济的脑筋。霍家的这笔本钱,后来在顺章的经营下,不到十年,就成了宜昌城的大户。但凡七十岁以上的老宜昌人,莫不知道“南门霍家”的名头。
            
  据祖母说,霍家最盛的时候,牌坊街和天官桥都有一半的铺面是霍家的,还有一条小火轮往返于宜昌和武汉之间,省城也有自己的仓库门店,生意做得极大。
              
  随家书香门第,家传的道德文章。数辈人的积累,也颇有些房屋田地。在宜昌,也算是名门。随老太爷也有功名,曾在浙江为官。因曾与霍老太爷一殿为臣,又是同乡,两家一直亲热,算是世交。后来随老太爷看时局渐渐乱了,又极痛恨革命,从此就一直回老家,在宜昌城东的龙泉镇读书务农。
              
  随老太爷膝下有五子四女。其中排行第四的,是一位女孩儿。这孩子是庶出,当年出生的第二天,随老太爷参加了会试,后来中了会元。家里上下,都说这女孩儿是个报喜的凤凰,就取了小名“凤儿”。
                 
       凤儿胆子小,见不得生人。长到十二、三岁,几乎没出过府门,最多在门楼前的皂荚树下,玩玩荡秋千。
            
  两家既是世交,门户也登对,自然就有了联姻之意。霍家长子顺章,比随家四姑娘凤儿,年长五岁。经关圣楼的张道士合了八字,说是吉配。一应的媒妁礼节到了堂,霍家礼节周到,随家嫁妆也算丰厚。
           
  随四娘风风光光的嫁到了霍家。那一年,霍顺章二十二岁,随四娘十七岁。
               
  祖母讲到流传在当地的随四娘出嫁的排场,掩不住的羡慕之情——老祖母嫁到随家时,随家已经有些衰微了。


  霍顺章弟兄四个,顺章是老大,霍家的生意,全由顺章打理着。老太爷去世之后,顺章理所当然的执掌着整个家业。三个弟弟相继成家,都是由大哥大嫂一手办理的。
               
  凤儿和顺章有缘。顺章虽然家大业大,但自幼家教森严,绝无纨绔德行。凤儿也是知书识礼,谨小慎微。夫妇二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自光绪二十年起,内乱几乎就没停过。到了庚子年,更是天下大乱。顺章因生意上多了风险,遂多次亲自出门到各地生意铺面巡查,防止内患。顺章一出去,凤儿就在家操持家里的事情。凤儿虽然胆小,到底是书香世家出身,遇事颇有些见识,家里都还照顾的周到。
               
  常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霍家其他三妯娌,在凤儿约束之下,面子上倒也和气。只是心底下总是嫉妒大哥大嫂独揽家业,三个弟弟只能靠账房的月钱生活。媳妇婆娘要添件把衣服或是一两样首饰,那还要靠积攒月钱。眼看时局乱,更有的幸灾乐祸,挑唆着要分家。
            
  霍家最小的一个儿子霍顺庭,因是老太爷老年得子,格外钟爱。老太爷去世的时候,顺庭还小。顺章又常在外奔波,没了管束,这顺庭就沾染了一些吃喝嫖赌的恶习。等到长大成人,已经积习难改,成了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花花公子。
              
  民国初年,国家动荡,生意越发难做。迫于战局,霍顺章只能将外地的门店全部出手,将资金紧缩在宜昌城内,汉宜线上的客船,也转手交给了卢作孚的民生公司。
               
  后来民国二年,老四霍顺庭曾因在外酒后斗殴,失手伤了人命。顺章花了极大的价钱才买通了上下,换回来他一条性命。
                        
  霍家在政局的飘摇动荡中,顺章和凤儿夫妻二人极力维持,苦心经营。
               
  宣统二年,凤儿生下头胎,是个男孩儿。两家皆大欢喜,热热闹闹的做了满月抓周。据说宜昌城的大户,几乎都到场恭贺。在乐善堂街的三峡酒楼,霍家包了十天的酒席,请了省城的戏班子助兴。光是贺礼,就摆满了三峡酒楼的大堂。
               
  这是霍家和凤儿,最后的一次风光。
            

        到了民国元年,宣统帝退位,大清朝算是到了头。革命也照样革到了宜昌这个峡口小城,满大街的游行呼喝,乱哄哄的。
      
  凤儿的孩子也大些了,开始进学堂,念一些《幼学琼林》、《千家诗》之类的书。
      
  老四霍顺庭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太平时节都要生出点事情来,到了乱世,更加的无法无天。今儿出去游行,明儿慌里忙张的参加聚会,除了半夜里回来叫门,其他时间绝看不到影子。
         
  霍顺章的年纪也渐渐大了起来,精力不如从前了。做生意也只能守成,难有开拓。儿子大了一些,却死也不肯念书,整日价和小叔霍顺庭在外头疯跑。凤儿每每提心吊胆,守儿子守到大半夜,才看见回来。
           
  日子就在风雨飘摇的动荡中,一天天、一年年的过去。
              
  民国二十四年,霍家大爷霍顺章去世,凤儿时年四十三岁。凤儿经过这些年的锤炼,加上多年跟随丈夫耳闻目睹,也长了不少见识。顺章去世时不放心凤儿,准备分了家,大家清静,免得其他几房欺负。四娘不许,说霍家还没到散伙的时候,但凡她还撑得住,绝不叫霍家乱了。让老爷放心,不必挂念。四娘的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除了整天喊着这要革命、那要革命之外,倒也还没闯过大祸。
         
       自从丈夫去世,凤儿接掌了霍家的全部产业。接手之日,召集各房,第一件事就是严令不许分家。因霍家其他几房没有做生意的材料,所以凤儿将大部分生意出手变现。除了南门外和天官桥留了几处铺子,恳请几个跟随霍家多年的老掌柜继续维持之外,其余车行、洋货行、米铺等,全部转了出去。霍家其他三兄弟,在乱世之中,半点也撑不起事业。
              
  凤儿经一位远亲介绍,认识了一位天主教的修女。虽然凤儿不信教。却时常去乐善堂街的天主教堂,与那里的修女神甫,做一些济贫救危的善事。还时常捐一些银子给教会的育婴堂和孤儿院,以救助那些乱世之中的婴孩。凤儿将霍家的几个小孩子,都送在强化里的教会益世小学念书。另外,南门内的白衣庵当家师傅清河,与霍家沾亲。凤儿也时常奉送香火,广结善缘。
               
  国家的能不能兴旺安宁,从小民的闲谈就能看出来。那时节,宜昌城街头巷尾都是在谈革命。连进城卖菜的乡农,卖完菜还要去通惠路听一段革命演讲之后,才会回去。可见国家乱象已成,山雨欲来了。
               
  丁丑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短短不过三年,到了庚辰年春天,日本人就打到了当阳一带。眼看距离宜昌仅剩下百里平川,须臾即到。宜昌城成了连通大后方和前线的咽喉,顿时乱将起来。
                 
  霍家几个媳妇吵嚷着要回娘家,或者进川避难,要凤儿分了家产,好各奔东西。凤儿会同几个同族老人,一起在家庙里宣布:第一,各房的男孩子,无论大小,都是霍家的香火,不许离开霍家。由凤儿和霍家负责安全和生活。第二、各房媳妇如果要回娘家避难,霍家不阻难。但不许带走霍家一分一毫。而且此一去,无论将来富贵贫贱,再不许进霍家的门。第三,各处下人伙计,要自谋出路的,账房各发二十块大洋的安家费。愿意继续留在霍家的,薪水翻一番。
                 
  这世间总是母子连心。各房的媳妇听说不许带孩子走,且净身出户。也就不再吵闹着要分家散伙。在战火渐渐逼近的时候,霍家家大口阔,几十号人依然约束在一起。有凤儿坐镇指挥,忙而不乱。
               
       渐渐的,日军飞机常来宜昌轰炸。
               
  随四娘通过了熟识的修女,找天主教的外国主教求告了,借来一面比利时国旗,平铺在霍家的屋顶上。当时,比利时是中立国,日本人的飞机看到该处有比利时国旗,以为是外国租地。所以霍家的宅子,大部分没有被损毁。
               
  庚辰年四月,日军突破荆宜防线,占领宜昌。
           
  霍家在镇川门有个大仓库。以往是用来存积货物,便于就近在码头装船。现下生意歇了,仓库也空着。随四娘就联合湖堤街上的圣公会,用那仓库做了一个临时的难民收容所。且四娘又去怀远路英国领事馆,通过英国人,将这临时的收容之处,划为国际难民营。凤儿终日奔走,既要维护霍家几十号人的周全,还要出去筹措那难民营里上一百多个难民的饮食。
      
  凤儿通过英国人,与日本人交涉,取得了筹粮的方便。才勉强能维持。
               
  霍家二爷在去镇川门的路上,被日本人炸死。四娘为了保住二爷一房的血脉,破例送二爷的三个儿子去重庆念书避难。
              
  凤儿娘家一大家子进川避难不成,也投寄在乐善堂难民营和霍家。霍家一下子多了几十张嘴,而且完全绝了收入来源,只靠坐吃山空。
            
  那三年之间,霍家的家业重创。外头的门店在大轰炸中,全部被炸毁,宅子又被日本人占去一半做指挥所。整个霍家,就剩下南门内三进两院的老宅第。
               
  凤儿依靠早先将生意出手之后的现银,苦苦支撑。
                  
  凤儿的儿子叫做霍文尚。文尚看到母亲操劳,也帮助母亲四处筹划联络。文尚在武汉念过书,属于当时很时兴的“新青年”。他一边帮助母亲,一边暗暗的参加抗日。
                 
  在当时的中国,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每日里都上演着生离死别。霍家除了二爷被日本人炸死之外,其他无人遇难。凤儿打理的南门外难民营,除了病老故世之外,也没有人出什么岔子。
                 
  以至于多年以后,霍家还不断收到当年被救济过的人,给随四娘送来的各种礼物。内容是千奇百怪。鸡鸭鱼肉是不在话下,还有诸如上千斤的柴禾柏碳、整车野味兽皮、一筐一筐的新鲜菜蔬,甚至小孩子的衣裳棉袄、鞋子袜子等等。来人也不细说,知道说了门房也记不住。只把礼物送到门房,在门口给随四娘磕个头,算是谢了当年的救命之恩。
                 
       到宜昌光复,已经是乙酉年夏天。周上凡师长率领的国军从南津关下来进驻宜昌城。满城一片欢呼。
            
  按说日本人兵败之后,国家光复,百姓们原本就能安居乐业。谁知紧接着又是国共战争。来来去去打了三年多。等到天下安定,随四娘已经快要六十岁了。虽然各房都是儿孙满堂,但四娘仍坚持着不肯分家。当年四娘送出去念书的几个子侄,都已经有了职业,不用依靠家里供养。反过来还时常给家里一些帮衬。
            
  一九四九年,国家算是开基肇庆,安稳了下来。谁知道,更大的灾祸,已经开始酝酿。
              
  先是公私合营。当年霍家生意之大,是宜昌城有目共睹的。虽然霍家现在除了自己的住宅,所有生意均已经破落。但是树大根深,想必家业变现之后,是极丰厚的。所以好些人绕着弯子要打探随四娘把那些现银藏在什么地方。打着公私合营的幌子,要霍家交出大笔的现银。否则就抄家。随四娘已经步入老境,成日里还要接待政府来人的说服和盘问。
              
  霍家老四霍顺庭第一个跳出来,要自立门户。说是要拿出自己的那一份产业,和政府合作经营。有了霍家自己人的里应外合,随四娘渐渐有些招架不住。加上政府的人威逼利诱,四娘终于同意了分家。
              
  老四霍顺庭如愿以偿的拿倒了认为属于自己的那一笔钱,兴兴头头的响应号召,和政府合营,做粮食生意。结果后来不到三年,因为粮食属于国家统购统销,四房的产业全部被没收。四爷带着一家老小,总算是政府照顾,去粮食局的宝塔河仓库看守仓房。四爷是阔少出身,如何受得了那种苦楚?没过几年,就痨病伤肝、风寒入骨,追随老太爷去了。
                 
  老四分家开了先河,就再也刹不住。各家各房都造起反来,威逼随四娘交出家业现银,要分家散伙,各立门户。
              
       紧接着三反五反,说是各商家要按产业和营业状况接受政府的盘查。建国后随四娘让儿子霍文尚与三房的两个侄儿合伙开了一个茶叶庄,以维持家里的生计。结果政府五反之中“反偷工减料”一条,把茶叶铺子也给封了。原来这茶叶的制作和保存,是有极大的学问的。添加什么、什么法子等等,等让茶叶保鲜而且好销,每个茶商都有自己的一套。政府硬说霍家的茶叶通过种种非法手段,以次充优、以少变多。把刚刚开始赚钱的店子,白白的收了去。
               
  最可怕的是政府要没收官僚资本家的财产。当年霍家二爷被日本人炸死,随四娘为保二房血脉,将二爷的三个儿子送到安全的重庆去念书。后来这三个侄儿很争气,书念得好。毕业之后都在国民政府任职。霍家还算是殷实,且家里有国民党政府的官员,这下子脱不了“旧官僚资本家”的帽子。
               
  “没收”可不比“公私合营”,还有商量的余地。“没收”就是依仗着武力,直接抄家充公的。包括铺面生意、田地住宅等等,一应产业,全部抄光没收。
                  
  幸亏当年在镇川门难民营里躲了几年的一个人,现在在人民政府里做文书,提早就悄悄的托人带了话儿。随四娘一听到信儿,就立即打发人叫齐了霍家四个房头的人。连夜掘出四娘当年埋在宅院太平缸下的银子,就在当天夜里分了家。叫各房收拾好现银,免得被抄了去。
                  
  霍家在日本人的轰炸下、在国共战争的硝烟中,都没有分家。凤儿尽心竭力维护着霍家的周全,好对逝去的丈夫有个交代。现在新政府成立,随四娘再也没有能力与国家武力抗衡。只能忍痛分家,让各房头好生自保。
   
         霍家果然被抄了家。
                  
  随四娘一家被赶出了霍家老宅,栖身在南正下街一个棚户。四娘在抄家之前,将长房的一份现银,连夜运回娘家。据我的祖母说,那天下半夜里,城里来了骡马队。是霍家运来的一些衣物、家什行李等一些不在抄家范围之类的东西物品。其中,暗藏了六麻袋的现洋。
                 
  随家早在建国前就分了家,各房多被划为富裕中农成分。属于被团结的对象,所以还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只不过日常越发要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好在总算逃脱了地主富农之类的名号,没有天天被抓去批判斗争。
                  
  当时随四娘把家里的行李托运回来,托付给她大哥——我的太爷。
              
                  
                  
  老祖母停顿了一下讲述,将燃尽的香烟抛入火塘。眼看着黄色的烟头,燃烧成黑色,又渐渐变成白色的灰烬,随着上升的火苗,烟消云散。老祖母叹了一口气,淡淡的说:那年月,要不是至亲的兄弟姐妹,谁敢收旧官僚资本家转运来的钱财啊!那是要被往死里斗争的!
                  
  太爷将现洋全部沉入水井。只留下衣服箱笼之类的,存在屋里。万一被人发现霍家转运过来,就抵死只认是这些东西。
                 
  霍家分家之后,长房就只剩四口人了。随四娘、霍文尚夫妻二人和四娘的孙子霍运杰。四娘已经老迈,依靠着儿子媳妇在九码头给上下货的板车拉起坡为生。四娘坚信那疯狂的岁月必定会过去。霍家但凡还有一个人在,必定能依靠着那藏匿的本钱,再次振兴起来。
                        
  可是那年月,人们已经疯狂。父母妻子,都会彼此斗争。人性会被政治泯灭掉。最高指示的功用之一,就是能让你撕裂掉血缘亲情,人性良善。变成一个双目红赤的狂人,唯恐找不到可以撕咬斗争的对象,以表白自己的忠诚。
               
  文革刚刚开始不久,四娘的孙子霍运杰也参加了运动。但是因为是资本家的少爷,被运动组织拒收。运杰转而将怨气发泄在他的父亲霍文尚和祖母随四娘身上。
     
     霍运杰告发了他的祖母。
                       
                    
     随四娘和儿子媳妇很快就被人们抓了起来,捆在邮局巷的一间破房子里。罪名是藏匿资本家的黑钱,为了将来破坏人民政权做准备。这个罪名在那个年代,是极恐怖的。
               
  霍运杰因为大义灭亲,主动揭发了父亲和祖母的反革命行径,终于如愿以偿的加入了革命队伍。霍运杰所加入的那个组织,头目叫做张浙念。张司令要霍运杰亲自审问他的父母和祖母,以表示他和旧官僚家庭彻底划清界限。
              
  运杰开始还摄于祖母的余威,不敢去见关在邮局巷的父亲和祖母。后来索性撕破了脸,要和黑心家庭划清界限,铁了心肠要为了革命,打倒这个万恶的老太婆和她的儿子。
               
  随四娘垂迈之年,如何经得住这样的折磨。尤其是折磨她的,竟然是霍家长房长孙、她最钟爱的孙子。
                    
  为防止串供,四娘和她儿子分开关在两个房间。四娘关在南边一间屋子。霍文尚关在东厢房,靠近江边的那一间。四娘可以从栅栏的一角,看到儿子从那房间里伸出来的一双脚。
               
  除了关闭起来审问,还时常要被带到各处游街批斗。当年八月,霍文尚被带去在上铁路坝召开万人公审大会,拖回邮局巷的时候就已经奄奄一息。负责监视的革命工人忍心不过,让随四娘到东厢房照看他的儿子。当晚,五旬有余的霍文尚,在母亲怀里去世。临死挣扎着给母亲磕头辞行。随四娘悲沧的呐喊,让整个怀远路彻夜不安。
                  
  那时候,斗争对象病死或自杀者,家里是不许收尸的。霍文尚被连夜拖去化人场烧化,骨灰也不知所踪。
                  
  随四娘终于愿意说出霍家藏起来的黑钱,但必须要霍运杰亲自来问。霍运杰奉命来审问他的祖母。
                     
  随四娘看着她的孙子,只是絮絮叨叨讲述着他小时候的故事、霍家兴衰经历,绝口不提当年把家产藏到了哪里。最后也没有问出个名堂,霍运杰很不耐烦,后来向上面报告说随四娘疯了。
               
  果然,随四娘开始每天呆呆的坐在栅栏前,或者声嘶力竭的呐喊,或者大声诵读语录。总是没有一句有条理的话。
                  
  四娘娘家来人,要保四娘出去。一个快八十岁的疯老太婆,再关着也无益。又得力于当年受过霍家恩惠的人暗暗从中运筹,四娘终于被她的大哥的儿子—我的祖父给保了出来。
                 
                       
       老祖母又点燃一支香烟。父亲和我坐在火塘对面,静静的看着老祖母,等着她继续讲述。老祖母用围裙擦了擦眼角,说:“你太爷和你爷爷把霍姑太太接回来的时候,霍姑太太已经不成人形。身上到处是屎尿,胯骨那里有一块伤,腐烂见骨。瞎了一只眼,喉咙已经喊不出话来。。。。。。”
            
                  
  经过娘家人几个月的调养,随四娘渐渐恢复了有些力气,也可以勉强拄着拐出去晒晒太阳。
                  
  在乡下,嫁出去的女子回到娘家,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四娘已经半疯,但仍记得她家应该在南门。四娘时常要回南门霍家。太爷叫她放心,霍家的根本还在,运杰还小不懂事。将来大了自然明白事理的。霍家还会有兴旺的一天。太爷叫我的祖父在霍姑太太面前立了重誓:当年霍家运来的银洋,随家决计不能动用一分。待世道好了,一定要掘出来交还霍家的子孙。
                    
  随四娘在娘家养了差不多半年。除了偶尔有些疯癫,身体差不多能恢复。只不过,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毕竟风烛残年,再怎么恢复,也已经是在苟延残喘了。
                  
  霍运杰最后在一次武斗中被打死。霍家长房的香烟,就此断绝。四娘听说,知道霍家再无翻身的希望,就越发糊涂了。时常出去不晓得回家,我的祖母祖母经常要出去找寻。
            
  最后一次,霍姑太太跑出去不见了。找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
                    
  直到后来,土门芥子庵的老尼清河找上门来,说霍姑太太在她那里。这清河原本是南门白衣庵的当家师傅。后来拆了庙,又被批斗,无处安身。就投奔住持土门芥子庵的师父。因为芥子庵也被占用了做学校,又不许念经拜菩萨。清河就和师父们在庵堂旁边盖了间草屋,种了两块菜园子维持生活。
               
  清河因为去宜昌城买盐,顺便去了南门白衣庵那边看看。结果在霍家老宅附近,看到了依靠在街边的随四娘。清河也不晓得四娘娘家的位置,所以只好带了四娘回土门芥子庵。
                  
  随四娘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死在芥子庵。我祖父带人抬了棺木去芥子庵,装殓了霍姑太太,运回随家安葬。
                     
  出嫁的女子,是不能葬回娘家的。除非花巨资购买还籍。霍家已经绝了延续,我祖父就以“侄男埋姑妈”的传统,将霍姑太太葬入随家的祖茔。
                    
  至此,随四娘出于随家,归于随家。数十年来,霍家竟无一人祭扫。连霍家其他几房的旁支,也从无人来过随家问询。渐渐地,霍姑太太被人遗忘。
                           
  人之一生,亦或是一个家族,也都会在历史之中消散的罢。凤儿驻世八十余年,于国于家,都是做过事的。当年国破之时。四娘奔走筹划,救下数百乡亲。虽然最终没有保住霍家的延续,但为此竭心尽力。直至最末疯癫之后,还会从随家步行四十余里,到霍家的老宅找寻。
                 
                       
  火塘屋的门缝里,一丝丝风卷了进来。火塘里的火苗,如同得了什么法术,腾地一下窜起。老祖母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包裹在头上的毛巾上的灰尘,再攒了攒眼角。对我父亲说:人呐,要有担当。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呢。。。。。。。
                     
  门外,西风呼号,一片萧索。      
   
   





发表于 2012-4-18 13:37:22 | 显示全部楼层
岁月无情,人也无情,唯有四娘有情
人生如梦,弹指一挥,一切都是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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