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CYDXW 发表于 2011-7-18 16:42:12

老故事:家族旧事之疯子焕伯

   


   前些时日,因为天气的缘故,不大睡得好。夜里总是半梦半醒。



又是一夜不成眠。

      

窗外风云涌动、惊雷渐渐。蓦然惊醒之时,想起了一位久未记起的长者。



      



随家是地方上有名的书香世家,前清就有过进士。直到民国,仍有许多子弟在政府里做事。   
   

随家有自己的私学,不收外人,仅收本族的子侄。随老太爷曾被吏部点了候补知县的,不肯放弃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因此虽然到了民国,都实行新式学堂,但随家还是坚持着私学的保留。族中子弟但凡要出去念书,必须先要在私塾里读过了旧学。书经通透了,才能出外求学。



随家因为没有分家,如有子弟要直接在外面上学堂,族里公中是不出开销的。都由自己本房承担。

   


随家二房下来,与我父亲一辈的,只有一位独子。名叫随文焕,取“文质炳焕”之意。虽不是长房,却比长房下来的我的父亲,年纪还要大。我从小称之为焕伯。

   


焕伯读书是极用功的。焕伯在族里的私学,四岁启蒙,一直念到十四岁。旧学的书经,读了个烂熟。随老太爷亲自考核了,才许了出去念县高中,开始新学。

      


据说,当年太爷的书房供奉着一道光绪皇帝的圣旨。太爷叫七岁的焕伯给拟一副对联,要悬挂在供龛两边。焕伯出口成章,拟了一副“雨润草木皆仰化,日照山河共沾恩”。太爷极为赞赏,说平仄固然还需锤炼,但是寓意算是上乘了。我小时候,曾经见过这副对联。用檀木刻了,悬挂在太爷的书房里。

      


焕伯后来考取国立武汉大学,又被保送出了洋,去了日本。他们同去的,多是前清遗老或民国高官的子弟,只有焕伯是平民出身,硬是靠自己考了去。

   


焕伯在日本曾有个恋人——这是我听焕伯自己说的。焕伯在日本时,租住在一个破落的贵族遗孀家里。那家有个女孩子,极喜欢焕伯。为此,焕伯曾经写信回来,禀告给太爷。结果被太爷回信狠骂了一顿。太爷说日本人狼子野心,迟早是中国的大患,随家决计不能娶仇人家的女子。



戊寅年夏天,中日战争全面爆发。这正好应证了随老太爷的预言。焕伯召集了同学会,放弃学业,回国救亡。

   


终于,日军逼近武汉。焕伯从广州星夜兼程,赶回宜昌。

   

庚辰年春末,日军已经打到了当阳,距离宜昌不足一百公里。焕伯一边和省城及宜昌的同学,组织抗日,一边安排船只,要让随家上百口人入川避难。



焕伯有些同学是国民政府高官的子弟,动用了他们的关系,焕伯给弄到了一条小火轮,足以将随家的全部人口转运入川。

      


在安排好了路线和船只之后,焕伯突然失了踪。许多年之后,家里重逢了才知道,焕伯安排好了家里,就转道去了已经沦陷的武汉。

      


当年四月,随家全族进城,准备搭船入川避难。随老太爷说清帝逊位时,他就该死了,这回再次国破家亡,决计不肯走。在日军飞机轰炸的时候,太爷投井殉国。

      


焕伯不知道,那时候长江已经被封锁,根本上不去船。大家在宜昌城区天主教堂的难民营度过了艰难的三年。



焕伯那时候抗日时不要性命的。我一直奇怪,焕伯是个厉害人物,抗日时是有过极大功劳的,却既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每次问起,焕伯总是说一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之类的大道理,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



焕伯有个女同学,是和他一起从日本回国的。那女孩子因为家里逼婚,从日本回来之后,就一直跟随在焕伯身边。

   

多年以后,焕伯跟我聊起,说那女孩子如何如何之温柔秀丽,如何如何之有心胸、有见识。他们两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焕伯眼睛里顿时光彩起来。我问他们的结果时,焕伯就黯淡下来,沉默一阵,淡淡的说,在武汉,被日本人炸死了,死在他怀里。

   


后来日军退却,焕伯回到家乡。虽然不是长房,但是那一辈他年纪最大,而且见过世面。族里公中的恢复,大多由他筹划。父亲是长房长孙,但是凡事都要请教他这位大哥。



乡下的房屋田地、还有城内的各处生意店面,焕伯一手操办。把战争给家族造成的损失,在极短的时间内,给补了回来。

   

直到家业基本恢复,焕伯已经快要四十岁了。在乡下,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没有家室,是非常非常奇怪的。



媒人总是转弯抹角的来府上和各房的媳妇瞎聊,或者想套出焕伯母亲的话。如果给焕伯说好一门亲事,这谢礼必定是非常可观的。

   


焕伯呵斥了门房,严令不许三姑六婆进门。但凡开口提亲的,一律打出去。焕伯的母亲,一个极谨小慎微的老太太,从来是顺着儿子的。她知道儿子不肯娶亲,必定是有自己的心结。



焕伯事母至孝。老太太在民国三十四年去世。临走前卧病一年多,终于对焕伯开了口,说要看着他娶了亲,才会闭眼。

   


焕伯娶了一个本分的乡下女子。第二年,我的大堂兄出世。据我父亲说,老太太终于看见了孙子,高兴的什么似的。挣扎着起来,给祖宗牌位上了香。结果当晚就去世了。

      


焕伯功成身退,再不参与族里的事情,一概交由父亲和族里的老人打理。他偶尔也亲自去田里务农,但大多是读书写字。

   


焕婶接连生了三个男孩。但是焕伯似乎从没有正眼瞧她。我从没有看见过焕伯和焕婶玩笑,或者和孩子们一起。焕婶也很明白,从不去打扰焕伯,总是安安静静在一边伺候着。



后来族里分了家,焕伯依然是每日里读书写字。焕伯家里是焕婶当家。再后来,焕婶先去世了,焕伯越发沉寂下来。

   


随家虽然分了家,但住得都不远。自焕婶去世,就更是极少看见焕伯。他家三个儿子不很成器,成日里玩耍,不肯读书。

   


再后来,文革的时候,焕伯年已七旬。当年曾有一位同乡游说焕伯,要他加入共产党,而被焕伯拒绝了。这样的历史故事,在文革期间被翻出来,是极可怕的事情。



焕伯在文革之末,已经有些疯癫。

   


上世纪末,我去老家探访,曾见过焕伯。年已九旬,似乎已经完全疯掉了。一头蓬乱的头发、挂满着饭粒或杂草的胡须,一身肮脏的老式布衫。

   

三个儿子老早就成了家,自己盖了楼。他们在田边给焕伯盖了一间小屋,大约十来平米。焕伯单住。焕伯负责给三个儿子放牛,饮食则由儿子们轮流给他送来。或有或无,全无定数。

   


我去的时候,焕伯正在坡上半坐着,依靠在一截枯死的树桩上,看守着一头老牛。绝看不出焕伯当年的英姿勃发和慷慨义气。焕伯喃喃自语着,呢喃着我听不清的言语,间或又摇头晃脑的来上几句之乎者也。

      


我挨着他坐下,他居然还认得我。问我父亲好。我给他点了烟,焕伯深吸了一口,似乎又开始迷乱起来。



我听见焕伯含含糊糊的念叨着:毛 主 席万岁。。。毛 主 席万岁。。。。

      

沉寂了一会。突然,焕伯猛的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的喊道:飞机来了!阿娟阿娟,赶快趴下!。。。。。。




那是多年前的记忆了。许久不曾回过老家,也不知焕伯还在或不在。堂兄弟们也极少来往,家乡的信息一无所知。

   


焕伯纵然疯了,也是我心中的英雄。

   


没有焕伯,这个家族老早就在战争中烟消云散。因为焕伯,家族始终凝聚在一起,家业也极发达,在当地是富甲一方。以至于后来分家,各房各家分到的财产,也是足够被划为富裕中农的成分。

   


焕伯老了,疯了。没人提起他当年冒死的壮举。连他儿子也嫌弃这个老疯子。



我也是偶尔想起,才会有一些纪念。不知道在天堂或人间的焕伯,可好?

刘幼民 发表于 2011-7-18 19:49:25

读着读着就心酸起来,焕伯是个英雄,只是生错了时代,可是换个幸福的时代,焕伯又怎么去当英雄?还是矛盾啊,人也许是注定了要受很多的苦,然后苦苦的、酸酸的、寂寂寞寞的去寻也很不幸的天主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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