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隐渔传奇而短暂的人生
在香港中文大学开会期间,85岁的沙百里老神父(Jean Charbonnier)好几次提到一个人-----“金银玉”,问我们知不知道这个18岁就能教别人法语,向法国人翻译过鲁迅作品,又向中国人翻译罗曼.罗兰作品的教友。我当然没听说过这个叫“金银玉”的人,但是根据沙神父提供的线索,我随手用手机上网一查,发现他实际上叫敬隐渔。后来四川大学基督教研究中心主任陈建明教授说敬隐渔的传记已经出版了。我又仔细到网上查了一番,发现这还真是一个传奇人物,只不过如流星一般,匆匆划过二十世纪初期的夜空,留下绚烂的一束亮光。敬隐渔短暂的一生也与罗曼.罗兰和鲁迅这两位文豪紧密相连,但两位大咖和敬隐渔之间的故事却颇耐人寻味。这也是本文要讲述的重点。敬隐渔,原名敬显达,1901年6月13日出生在遂宁县城文星街的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家庭,领洗圣名为洗者若翰。1909年 9月,经遂宁县城顺城街天主堂神父文光德保荐,进入四川省彭县白鹿乡无玷修道院做修生,时任院长是法国传教士鱼霞松。1913年9月,升入白鹿乡领报修道院。时任院长是法国传教士柏立山。遗憾的是,敬隐渔没有在修院里完成圣召,成为一名神父。1916年9月,他到成都,在天主教会办的法文学校进修法文。他很快彰显了自己的学霸本色。在1919年9月,年仅18岁就被成都法文专门学校留校聘用,成为法文老师。但是,敬隐渔的志向显然不是在锦官城中颐养天年,而是要干一番大事业。1922年,二十一岁的敬隐渔来到上海,在中法工业专门学校(现上海理工大学)继续学业。也就是说,初来上海的敬隐渔是一个“理工男”,志向是做兵工厂厂长。当他离开家乡时,给资助他的恩人、遂宁乡绅冉芸耕(曾任四川保路同志会遂宁协会文牍部评议员,县议会会员、县教育会长)留言:使天下惊方不愧奇男子,诚心救国此之为大丈夫。当时,“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各路文艺青年聚集上海。所以,初到上海的敬隐渔“有幸”与四川同乡郭沫若等人接触,并与1923年与创造社建立联系,常去郭沫若住处聚谈。这个时候,敬隐渔已经从理工男转向文艺男,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1923年7月21日,他的处女作《破晓》刊于《中华新报·创造日》创刊号。1924年,创作了小说《玛丽》,发表于《创造周刊》第五十二号,并与其它四篇作品集结成集,1927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而且前后一共印了三版。1924年的6月3日,敬隐渔第一次给19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文豪罗曼·罗兰写信,表达对罗兰先生的敬仰,请求授权翻译《若望·克利司多夫》(这是天主教的译法,1934年傅雷先生重译后更名为《约翰.克里斯多夫》)。7月17日,大文豪罗曼·罗兰给这个素未谋面的中国小青年回复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亲爱的敬隐渔:你的信使我很愉快。多年以来,我和日本人、印度人及亚洲其他民族已有友谊的交际,已互相观察了我们的思想的通融。但是至今我和中国人的关系只是很肤浅的。我记得托尔斯泰在他的生命的末时也表示这宗遗恨——可是中国人的精神常常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惊佩它已往的自主和深奥的哲智;我坚信它留为将来的不可测的涵蕴……
你要把《若望-克利司多夫》(旧译名,此处所引为敬隐渔的译文,发表在1925年1月10日出版的第十卷第一期《小说月报》上)译成中文,这是我很高兴的。
惟愿我的克利司多夫(昔曾有此一人)帮助你们在中国造成这个新人的模范,这样的人在世界各地已始创形了!愿他给你们青年的朋友,就如给你一样,替我献一次多情的如兄如弟的握手。这位大师还为中文版的《若望-克利司多夫》做序,鼓励中国人民积极向上:“我不认识欧洲和亚洲。我只知世界有两民族:——一个上升,一个下降。一方面是忍耐、热烈、恒久、勇敢地趋向光明的人们,——一切光明:学问、美、人类的爱、公共的进化。另一方面是压迫的势力:黑暗、愚蒙、懒惰、迷信和野蛮。
我是顺附第一派的。无论他们生长在什么地方,都是我的朋友、同盟、弟兄。我的家乡是自由的人类。伟大的民族是他的部属。众人的宝库乃是‘太阳之都’。” 1925年,敬隐渔赴法留学,9月10日至11日,在瑞士维尔纳夫的奥尔加别墅访问罗曼·罗兰。这年11月5日,在里昂大学文学系注册,攻读文学学士学位。随后,敬隐渔翻译了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和郭沫若的小说《函谷关》。次年的1月12日,罗曼·罗兰致信《欧罗巴》主编罗萨尔耶特,推荐敬译鲁迅小说《阿Q正传》,5月15日,鲁迅先生的小说《阿Q正传》译文之一部分发表于《欧罗巴》杂志第四十一期。能有代理人在法国翻译、发表自己的作品,鲁迅当然喜出望外。于是1926年2月27日,寄敬隐渔信并《莽原》四本。7月16日,鲁迅又花15块大洋买小说等三十三种,托李小峰寄敬隐渔。 一时间,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家与远走法兰西的文艺小青年鸿雁传书、来往频繁。那个年代没有互联网,全靠纸质传媒,所以鲁迅寄来的小说为敬隐渔的翻译提供了素材,他除了翻译鲁迅的《故乡》和《孔乙己》外,还翻译了一些中国现代小说家的作品,1929年在法国结集出版了《中国当代短篇小说家作品选》。可以说,在向欧洲人介绍中国的文学作品这件事上,敬隐渔功不可没。与此同时,敬隐渔也翻译了罗曼。罗兰先生《约翰。克里斯多夫》。1926年,中译文《约翰·克里斯多夫》开始在《小说月报》上连载。让国人第一次领略罗曼·罗兰“追寻自由、正义、和平”的光明力量。但遗憾的是,他只翻译了一小部分,我们目前读到的译本,是傅雷先生翻译的。不幸的是,这位青年学霸逐渐染病,大约是抑郁症一类的精神疾病。1929年7月24日至11月2日,敬隐渔八次致信罗曼·罗兰,表现出对女性美的痴迷和越来越明显的神经症。罗兰先生随即致信博杜安,请其为敬隐渔寻医。11月5日,敬隐渔住进里昂近郊的憩园疗养院。里昂中法大学校长致信罗曼·罗兰,告知校方决定开除敬隐渔学籍并遣送回国。11月22日,罗曼·罗兰致信里昂中法大学校长,要求尽力救治敬隐渔。罗曼罗兰先生一直关注敬隐渔的病情,1929年10月17日,当时在欧洲游学的中国留学生梁宗岱,拜访了罗曼•罗兰先生。两人谈及敬隐渔的时候,梁宗岱记述罗曼•罗兰表情时说:“从他那微微颤抖的声音我感到他的关怀是多么深切。”罗曼•罗兰还结论似的气愤愤地说:“这完全是巴黎毁了他,完全是巴黎毁了他!”深挚的关切溢于言表。
当时敬隐渔只有20来岁,大约对追逐时尚风气甚浓的法国生活不易把握,精神上发生了问题。有资料说他得了色情狂症。从他写给罗曼•罗兰的许多信及罗曼•罗兰的结论式的话,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1930年1月10日,被校方送上开往上海的波尔多斯号邮船。2月15日,抵上海。2月24日,拜访鲁迅遭拒,鲁迅先生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二十四日 昙。午后乃超来。波多野种一来,不见。敬隐渔来,不见。敬隐渔可谓有恩于鲁迅,是第一个将其作品介绍到欧洲的人,使之由国内颇有名望的“新文化运动主将”,凭添欧洲粉丝。但无产阶级文化导师为何连面都不见呢?目前有几种说法:一、《敬隐渔传奇》的作者张英伦认为:罗曼罗兰先生有一封信中提及鲁迅,敬隐渔想把这封信寄给创造社发表,但是邮寄途中丢失。改信是大文豪罗曼罗兰为鲁迅背书的证明,所以鲁迅嗔怒于他以及创造社。二、敬隐渔已经从学霸、翻译家堕落成花痴精神病,文学巨匠不屑于见他。三、陈子善先生在2017年4月30日《文汇报 · 笔会》写道:请注意“午后乃超来”这一句。《鲁迅全集》对这句的注释是“冯乃超来请鲁迅审阅‘左联’纲领草稿”,夏衍后来回忆,当时他也在场。也就是说,1930年2月24日下午,鲁迅正与冯乃超、夏衍商议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纲领定稿和左联发起人人选,这么重要的大事,波多野种一和敬隐渔两位先后来访,当然只能都不见了。我觉得陈先生的说法我不能苟同,如果我是鲁迅,如果当天有事,何不约定一个时间与素未谋面的朋友坐下一叙。总而言之吧,没有蒙青年导师鲁迅召见的这位不满三十岁的青年人,随后在上海迁居环龙路,翻译法国作家巴比塞长篇小说《光明》。1930年11月15日,《光明》译本由上海现代书局出版。也就是在这一年,曾经的青年才俊失联,消失在历史中。据说是跳江自杀。值得一提的是,罗曼•罗兰一直十分担心他。直到1934年时,翻译家傅雷因为翻译之事与罗曼•罗兰通讯,罗曼•罗兰又一次在信中特意提到敬隐渔,希望能得知他的确切消息。敬隐渔情况就连国内文艺界人士也不清楚,故此傅雷在回信中说:“至于敬隐渔,苦于无法获知确切情况,一说此人已疯,似较可信,因已听说不止一次。一说已去世,尚无法证实。”
一直到粉碎“四人帮”之后,戈宝权先生写文章,介绍有关《阿Q正传》法文译本的情况。该文章传到法国后,因谈到敬隐渔的情况,罗曼•罗兰夫人及发表过《阿Q正传》的《欧罗巴》杂志现任主编皮埃尔•加马拉对此表现出很大兴趣。因为他们一直关注并早想知道敬隐渔这个“可怜的孩子”的命运。求天主垂怜洗者若翰.敬隐渔的灵魂,息止安所、永光照之!参考文献:敬隐渔和鲁迅的“不见”,陈子善,刊于2017年4月30日《文汇报 · 笔会》 感受敬隐渔刹那传奇的一生, 陈竑中法文化和友谊的使者敬隐渔(1901-1932后),张英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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